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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3 ? 拉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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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3   拉鋸

“哦?”

他目光一動,下意識地直起身子。

她緩緩站起身來,一步步走至貢桌前。

貢桌一角,放著一盆盛開的金銀花,枝蔓招展,婀娜多姿。

纖手自枝蔓間探入,輕輕一丟,玉簪落進盆底,在花枝的掩映下,靜靜躺入泥土中。

她回眸,與他相對而立。

“丟棄它,遠離它,自然無需擔憂它會傷到你。”

他瞬間懂了她的言外之意,剛亮起的眼眸攸然暗下,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:

“你倒是果斷。”

她淡淡一笑:“經此一事,妾已明白,便是躲在萬歲這裏,這外間的風雨依然會打來。既然註定避不開,又何必強求呢?”

他無言以對。

她見他沒有說話,對他鄭重行了個禮:

“妾身有不便,不宜伴在萬歲左右,還是先行回宮吧。”

言罷,也不等他回話,她便裊裊轉過身來,蓮步輕移,獨自出了旌忠祠,向寺外走去。

他眼睜睜的看著她的背影遠去,一點點消失在視線之內,只覺渾身被兩股無形的力量撕扯著,扯得他乏累,扯得他倦疲。

守在外面的曹吉祥心下亦是煩亂,靠著墻壁不住地頓腳,猜測著裏面的情況。

“爹。”對面的曹欽低喚。

“嗯?”他擡首。

曹欽朝他身側揚揚下巴,低聲道:

“人出來了。”

他扭過頭去看,綠竹散著一頭秀發走出,目不斜視,面無表情的打他身邊經過。

這使他愈發迷惑起來,更加不知到底是個什麽結果。

徐雲中亦忍不住望向綠竹,綠竹淡淡瞟了他一眼,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。

立在馬車邊上的君凝趕緊來攙她,一臉關切:

“娘娘——”

“回宮。”她淡淡下令。

“是。”

君凝扶著她上了馬車,待車駕駛離智化寺,去得遠了,才低聲詢問起情況,聽完之後,惴惴不安道:

“咱就這麽硬碰硬,會不會太冒險了?”

“這個險必須冒。”綠竹神色自若,“我苦心布局一年多,就是防著曹吉祥來這一手。”

君凝的心裏仍有些沒底,道:

“曹吉祥肯定還會在萬歲那兒繼續上眼藥,咱們就這麽走了,萬歲豈不是又要被他煽動?”

綠竹從容不迫道:“這本就是一場拔河,比的是誰能將皇帝拉過來。只是使的力氣大卻未必會贏,若弄疼了皇帝,反倒被他連根拔起。想贏,就要有耐力,該受的苦楚,一點兒都不能少,該邁的步子,一步都不能錯,不然,就是人仰馬翻萬劫不覆。”

*****

曹吉祥見綠竹的馬車都去得老遠了,朱祁鎮還遲遲不出,終是按捺不住,轉身進入寺內,來至旌忠祠。

孤獨的帝王坐在禪椅上,微微向下弓著身子,腦袋埋得低低的,雙手輕輕抱住,渾身散發著沮喪的氣息。

聽見腳步聲走近,他驀地擡起頭來,待看清是曹吉祥,期待的眼神瞬時落空。

曹吉祥連忙解釋:“奴婢擔心您,所以進來看看。”

帝王長嘆一聲,苦笑道:

“淇則有岸,隰則有泮——是了,她又怎會回來。”

曹吉祥嘆道:“萬歲,您這又是何苦?您想想,打她到您身邊,可曾對您表露過丁點愛意?”

他沈默。

適才他獨自坐在這裏,就是在從頭開始,回憶她與他的點點滴滴。

她總是溫柔和婉,低眉順眼,但是那清澈的眼底,卻從未見過一絲柔情。

只是臣下對君上的公事公辦。

實在找不出絲毫的愛意,關心他的痕跡。

曹吉祥又道:“既無愛意,她又怎會在意您的感受?萬歲,您別太心軟了,當早下決斷呀。”

聞言,他的心情愈發沈悶,煩躁的擺了擺手:

“你先退下,叫雲中進來伺候吧。”

曹吉祥說的道理他都懂,但現下就是不想面對。

而且綠竹有一句點醒了他:

面前的人,究竟是規勸,還是挑唆?

他需要一個沒有立場的人陪伴在身邊,不要再來煽風點火,這樣他才能慢慢的靜下心,冷靜的去分辨這一切。

曹吉祥也看穿了這一點,不好逼的太急,便應了一聲是,躬身退了出去。

到了外面,他想了想,帶著親切的笑容走至徐雲中面前:

“你在就好,咱家素知你的為人,從前蔣安伺候萬歲時,咱家總擔心他挑唆生事,如今你到萬歲身邊,咱家才算放了心,往後誰要敢給你使絆子,盡管開口,咱家一定替你料理,絕不讓你受半分委屈。”

折了一個蔣安,還能在皇帝面前轉圜。再折一個徐雲中,就說不過去了。

好在兩人是舊識,徐雲中又不像蔣安那樣渾身上下長滿了心眼子,倒不如攀攀交情,收為己用。

徐雲中垂目:“曹公公費心了。”

“何須客氣。”曹吉祥微笑著拍拍他的肩膀,“咱們也算識於微時,同病相憐過,咱家是很顧念這點舊情的,只是不知徐公公在意與否?”

徐雲中依舊垂著眼簾,不矜不伐:

“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。對於舊時的朋友,雲中自然珍視。”

“咱家果然沒有看錯你。”曹吉祥面露欣慰,“萬歲心情不佳,總一個人待著也不是回事,咱家想著你才到他身邊沒多久,該多在他身邊伺候著,好讓萬歲垂青才是。”

“是。”

徐雲中向他行了個禮,轉身進入寺內。

旌忠祠裏的帝王又恢覆了先前的姿態,雙手輕輕抱著腦袋,靜默不言。

“萬歲。”徐雲中輕喚,“您頸有舊疾,不好總低著頭,奴婢為您捏一捏吧。”

他頸椎的舊疾還是在瓦剌時,不小心從馬背上跌落摔傷的,後來好不容易放他回京,途中路途顛簸,頸部疼痛難忍時,都是徐雲中為他細心揉捏,緩解疼痛。

今日他情緒低落到極點,心坎上的痛苦蓋過了□□上的疼痛,一時之間竟未察覺,直到徐雲中出聲提醒,那頸椎上的酸痛感方後知後覺的湧來。

“嗯。”

他點點頭,直起了身子。

還是舊人好呀,舊人了解他,懂得如何關心他。

新人再吸引,終究沒有經過時光的淬煉,失於默契與溫情。

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那盆金銀花上。

好好的玉簪,說舍就舍。

若是舊人,哪裏能如此決絕?

徐雲中註意到他的眼神,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發現了花枝底下的玉簪。微一思量,他步至花盆前,伸手揀出裏面的玉簪,雙手呈至朱祁鎮面前:

“萬歲既心有不舍,就別丟了它。”

帝王怔怔接過那支今晨自己親手挑選的玉簪,往她鬢間插簪時指尖碰到秀發,那絲滑的觸感猶在,人卻已不在。

再細細凝望那玉簪,瑩潤通透的簪體上已摔出輕微的裂痕。

徐雲中緩步繞到他身後,為他輕輕捏起頸椎。

“雲中。”他喚。

“奴婢在。”

“如果換你,你會怎麽辦?”他問。

捏在後頸的手輕輕停下,徐雲中靜了片刻,道:

“回萬歲,這個問題,奴婢沒法回答。”

“為何?”他疑惑地側過臉。

“因為奴婢不是萬歲,情感自也不同。”

“哦?”

“王公公陪您長大,您待他的感情自然不一般,對於身邊的人,也會希望像您一樣敬重他。可奴婢和賢妃娘娘一樣,都是紫荊關人士,親人俱亡,因此若換了奴婢,奴婢是絕不會要求身邊的人向他敬香的。”

他怔了片刻:“這麽說來,你也是不會敬的了?”

徐雲中淡淡答道:“萬歲是主,雲中是奴,主要奴敬,奴婢自然會敬,只是心裏定是不願的。”

他苦笑一下:“你倒也是個膽大的。”

“奴婢不願欺瞞萬歲,萬歲既問,奴婢便要如實回答。若萬歲心裏介意,奴婢再回直殿監就是。”

“罷了。”他擺擺手,“朕這會兒亂得很,還是回宮吧。”

一連半個月,朱祁鎮都沒有再踏足長樂宮,更不曾召見過綠竹。

後知後覺的妃嬪們終於察覺出不對,私下裏變著法打聽,奈何那日隨行去智化寺的人懾於帝王威脅,半個字也不敢透露,妃嬪們只能自己猜測,究竟是何緣故。

這其中,自然也包括周貴妃。

“萬歲平日裏恨不得把葉綠竹綁在褲腰帶上,得了空便黏到她身邊,這次竟然能忍住半個月不見,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。”

她想了好一會兒,拋出自己的猜測:

“不會是她偷男人,被抓了個現形吧。”

親弟弟白了她一眼,沒好氣道:

“她要是偷男人,還能毫發未傷的回到長樂宮?封號未撤,位分不降,萬歲就算再好性,也忍不到這份上吧。”

“這倒是。”周貴妃點點頭,奇道:“那能是什麽緣故呢?”

“管它什麽緣故,萬歲既不想讓人知道,就別亂打聽,免得犯了他的忌諱。”

“行,不打聽就不打聽。”周貴妃又幸災樂禍道:“哼,她葉綠竹上回甩我一個倒鉤刺,讓宸妃分了我的權,這仇我到現在還記著呢,趁著她失勢,這場子我得找回來。”

周辰安立馬道:“形勢未明,你別妄動。”

“還不動?你上次說一步不動,現在是步步不動,那我閑著幹啥?我這黑子兒不是白當了?”周貴妃面有不悅。

“你要是想不開,門口有井,自己跳去吧,倒也省的別人麻煩。”

“嘿,我是想不開,現在萬歲拿我這個貴妃當擺設,有什麽事兒,連問都不問我,直接去找宸妃。再這麽下去,我這掌管六宮的權利,早晚被架空!都怪那個元青蘿,傳什麽謠不好,偏偏拿身世說事。眼瞅著萬歲對太後生了嫌隙,還連累到了咱們!氣死我了!”

“你安穩著點兒吧!”周辰安一如既往的淡定,“萬歲對太後生了嫌隙,太後只會比你更頭疼!這個時候咱們不管是撇開關系,還是在萬歲那兒替她當說客,都不合適。不如作壁上觀,等太後自己去解決,橫豎太子之位已經到手,輕易廢不了,只要你穩住別出大錯,萬歲心裏就算再疏遠,他也不能拿你怎麽樣。”

“那就這麽幹等著?”周貴妃有些不甘。

周辰安悠悠道:“要不然你去萬歲跟前兒撒潑打滾兒,抓他個滿臉花?”

“敢情在你心裏,我就會這些是吧?”

“不然呢?”

周貴妃想來想去,還是乖乖閉上了嘴。

*****

綠竹失寵,滿宮上下多是看熱鬧的,只有青蘿生出了別的心思:

跌入低谷,綠竹會不會改變先前的想法呢?

如果這個時候,她及時出現到她面前,貼心安慰,那麽她二人,是不是會重歸於好?

她懷揣著一絲僥幸,漫步到長樂宮附近,扒拉著墻角,遠遠望著宮門口,期許能碰到綠竹出來,說上幾句話。

從下午等到傍晚,她終於等來了綠竹的身影。

只是那抹熟悉的身影旁,還有另一個人:宸妃。

她們說著話,就像多年的老友。

綠竹不經意間看向這邊,瞧見青蘿,卻視若無物,只對宸妃拜了一拜,便轉身回去。

宸妃也瞅見了她,臉上露出一絲說不清的笑容。

是呵,她現在是皇帝的女人,自然是要跟妃嬪們交朋友。自己是個小小女官,以前的交情還算得了什麽?

青蘿的淚珠默不作聲的流了下來。

她忽然覺得,自己就像個小叫花子,心裏頭窮慣了,但凡有個人來對自己好,就忍不住貪戀那點溫情。

哪怕對方早已決絕離開,不再理會自己,她卻還駐留在原地,難以割舍。

她宛如一個被遺棄的孩子,任由淚水肆虐,失魂落魄的往回走去。

途徑月華門時,恰逢守值的侍衛換班,其中一名叫住了她:

“元尚寢。”

她聞聲回頭,對面的侍衛有一點點眼熟。

他快步到她面前,低聲道:

“高春風托我給你捎個東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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